2013年6月11日 星期二

與菲傭妮絲之回憶二三事


*相識
小時候,年邁的奶奶身體不好,爸媽都要上班,所以在我上幼稚園中班那一年,請了一名菲傭來幫忙。
於是妮絲來到了我們家,她是一個非常有個性的人,從來沒有虛偽的笑容或甜言蜜語,謹守本分、堅強剛烈、裡外如一。

*Disco
幼稚園的時候我最喜歡的歌手是張雨生和張惠妹,總是抱著那幾捲錄音帶及剛開始流行不久的CD重複播放。有個下午,奶奶睡著了,妮絲偷得浮生半日閒,忘了是怎麼開始的,只記得我們在我的房間裡,開著冷氣、把音響轉到最大聲,她說:「你知道什麼是disco嗎?」然後拉著我的手開始瘋狂手舞足蹈,沒有任何章法可言地、完全放鬆地甩動自己的身體。我還記得,是張惠妹的三天三夜。


*手藝
我很喜歡請妮絲幫我綁頭髮。她的巧手能編出緊實的辮子,連簡單的馬尾也能綁得比媽媽幫我綁的更紮實更整齊。
剛來不久,她就學會了所有我們家常吃的家常菜。最厲害的是她燉的紅燒牛肉,比起老媽有過之而無不及。有時平日的下午她餓了,就自己炒盤菲律賓泡麵來吃,那是很特別的乾泡麵,應該是她去中山北路上教堂時在附近的菲律賓專賣店買的,加蛋加青菜再加一點蔴油,對小朋友來說簡直是人間美味。我永遠不會忘記那時廚房中傳來的香味,再也沒有人可以把泡麵炒得那麼香了。

*秩序
她動作俐落,做起家事來快速又不隨便,效率之高令人咋舌。每天早上我們起床時,她早已將地板擦過一遍(儘管這並非她的職務範圍)。白天爸媽和我出門上班上課,她在應付奶奶諸多需求、隨傳隨到之餘,還能繼續處理家務,並在我們到家前煮好晚餐。有一次我回到房間,發現我的髒亂書桌被妮絲整理地煥然一新,有點惱羞成怒地,我跟妮絲抱怨說我比較喜歡亂亂的,她說:「好,那下次不動你桌子了。」其實我不過就是個死小孩,不願承認自己髒亂的事實,也不知道如何表達內心的感動和謝意吧!

*奶瓶
我是一個很晚才斷奶的死小孩,奶瓶之於我,大概就像發臭的小被子之於某些人吧!雖然我一直戒不掉用奶瓶喝牛奶的習慣,但羞恥心卻極早就發育完成,因此逢年過節親戚來家裡作客前,我第一件事就是把不能見光死的奶瓶,藏到廚房最不起眼的櫥櫃中。記得某年除夕,我不知道為什麼忘了「藏奶瓶」這件全世界最重要的事,當伯父伯母開始魚貫進入客廳時,我才赫然想起,差點沒嚇哭!我還記得我告訴自己要鎮定,然後不動聲色地在家裡搜尋,想在任何人發現之前把那該死的奶瓶找出來藏好,卻怎麼也找不到。當我哭喪著臉走進廚房求救,只見妮絲豎起一隻手指比出「噓」的手勢,又指了指那個最不起眼的櫥櫃,對我眨眼微笑──原來她知道我臉皮薄,早就先一步幫我處理好了一切。

*悲劇
妮絲待在我們家不過短短三年,卻痛失兩位至親。先是母親過世,接著她小學六年級的女兒,又在畢旅時出了車禍離她而去。我永遠也不會忘記她在家裡接到噩耗電話時,無聲滑落到地板上的樣子,兩次都一模一樣,她摀著嘴卻發不出聲音、緊抓的電話機就像溺水的人抓著浮木。兩次她都拒絕回菲律賓奔喪,她說死者不能復生,而且她很恨她姊姊,恨她兩次都在喪禮結束後,才敢打來通知噩耗。「我回去看到我姊姊一定要跟她打架」,所以她選擇留在台灣看著逝者的照片垂淚,用她的方式為家人哀悼。她的堅強、剛硬,讓我見識到人類的韌性。

*成長
升上小學二年級的時候,妮絲和我們家的約期滿了,必須回菲律賓。臨走的前一晚,她自己一個人去家附近的夜市採買,帶回來一個鬧鐘當我的餞別禮物,只是地攤貨,卻讓我好開心。隔天,另一位印尼阿姨取代了她的位置,讓當時的我鬱悶了好一陣子。
就在朋友離去、陌生人進駐家中的那一天,在失落感與羞恥心的交互作用下,我下定決心丟掉我的奶瓶--我啪地一聲和它們切斷了關係,沒有任何苟延殘喘,甚至連爸媽都感到驚訝。童年最純真最坦率的那一面,似乎就在那時,跟著妮絲一起離我而去。

*友誼
小時候,我最討厭被當成小孩。我不接受任何帶有高度的訓斥管教,更無法忍受任何人試著用「小孩語」和我對話(因為我根本不會講小孩語),任何成年人試圖用「大人」的態度對我,一定會遭到白眼。
我和妮絲的友誼,則建立在令雙方都舒適的對等關係中。剛認識她時,她正處於思鄉、融入環境的壓力下,根本不想理我,所以我不會被管教、也不會被「逗」。論年記,我該叫她阿姨,但我一直都直接以「妮絲」稱呼她,我們只是自由地對話、相處,不受任何輩份、人情、國籍的干擾。
在我們家的三年,她痛失至親,我想我們一定也連帶成為她再也不想記起的糟糕回憶了吧。但有關她的點滴已經融入我最早記憶中的一部分,菲傭妮絲,是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朋友。


最想知道的是,妮絲如此有個性、坦率、聰明、真誠,如果生在另一個環境、不用到異鄉幫傭,她會有多麼不一樣的一生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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